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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祭

2000-09-27 来源:中华读书报 周思源 我有话说

我挟着一路风尘,裹着浓浓的夜色,匆匆地从千岛湖、富春江赶回到灯火辉煌的杭州。急忙把行李扔在火车东站寄存处,和几位前不久在学术会议上刚刚相识而在这两天旅行中结为忘年交的年轻朋友拱拱手:“实在对不起了,少陪了!”就跳上了见到的第一辆出租车:“吴山广场。快!”

小车立即跃入了长长的灯河,宽阔整洁点缀着花草绿树的马路两旁不断闪过高楼大厦瑰丽的身影。想不到小别故乡仅仅三年,市容变化竟大得让人不敢相认了。“半个钟头辰光够不够?”“用不着。老伯伯是杭州人?回来探亲呀?为啥嘎(这么)急?”我告诉司机,两个小时后我必需登上开往北京的快速列车,我要用这一个小时到城隍山去看看老宅。“都拆了(Liao)了!”说着他拐入一条车少人稀的马路,小车飞了起来。到了离吴山广场一百多米处,我让他停了下来。我披着被灯光搅乱了的夜雾,举头慢慢前行,一座沿着吴山山坡而建的宏大广场由朦胧到清晰地逐渐呈现在我的眼前。

原先那曲曲弯弯盘山而上由石板路退化而成的水泥路,已湮没在一层层平展展的广场和缓缓升高的长长石阶之中。那些苍老憔悴的墙门(院子),也许只有喷泉下的水池和路旁的花草还记得它们的身影。花岗石在树木的掩映中拥抱着层层山体,凝重而不失秀丽。高高的灯柱洒下的光亮恰好能让人看清道路和建筑物的轮廓,却留下了许多想象的空间,迷茫而有些浪漫。我抬头望望那山顶上黑绰绰闪着点点灯光的巍峨的城隍阁的影子,走来走去,终于无法确定老宅的准确位置。唉!

吴山位于杭州城中间,由于山顶有一座城隍庙,俗称城隍山。高虽不过百米,却是造化赐给杭州人的一大珍宝。在我到过的几十个城市中,城区有如此广大又极富文化内涵的山岭的——连着当年南宋皇城所在地的凤凰山——仅杭州一地而已。老宅在吴山半山腰的四宜亭附近。小时候听母亲说过,20年代我外公在杭州某局当科长——当时是很大的官了——全家省吃俭用好多年,才盖起了老宅。半个多世纪来我到过十多个省市,去过国外,搬过好多次家,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套宽敞的现代化居室,但这里才是我真正的老家。

我们是1945年9月间日本投降后立即从浙南青田县南田镇(今属文成县)启程,坐独轮车、步行、坐木筏、小船十余日才回到故乡杭州的。我从小就听母亲不时念叨:“我们老家在杭州城隍山四宜亭。”母亲将我们姐弟几个带到楼上,俯着走廊的栏杆指着不远处的鳞鳞波光说:“看见了吗?那就是西湖!”我们欢呼雀跃起来,跳得楼板嗵嗵响,原来我们家就在西湖边上!接着我们跟随表哥、表姐沿着门前石子铺成的四宜路,拾级而上,穿过四宜亭,几分钟就登上了山顶。啊!前面不远就是浩浩荡荡的钱塘江,后面则能将西湖全景尽收眼底。原来城隍山这么美!

1946年的春节是我这辈子过的最热闹的一个年,母亲他们这一辈各房兄弟姐妹加上我们第三代,约有十余人。外婆让人买了一个大猪头,炖了一大锅红烧黄豆猪头肉,作为过年的主菜。杭州一些人家入冬总要腌些冬腌菜,人口多的要腌一百斤以上。一般的人家一层青菜萝卜一层盐,腌满一缸后用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石头一压就完事,颇有点像北方人腌雪里红。比较讲究的人家虽然最后也压石头,但一开始则是铺一层青菜撒一层盐,再一层萝卜一层盐,然后用人上去踩压均匀。如此再三,盐分已经初步渗入青菜萝卜的表皮,比较入味;而且体积压缩,同样一缸至少可以多腌四分之一。不过大人的分量太重,会使菜帮破裂,所以此任多由男孩承担。外婆不知怎么从众多孙辈中选中了我,现在想来大概是我当年8岁,分量不轻不重之故。于是我就成了我家腌冬腌菜的踏菜师傅,直到三年后我离开杭州为止。

大我3岁的哥哥抗战时没有跟随母亲逃难,而是随外婆躲在浦江乡下,所以他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回城隍山看望外婆,我也常跟了去。如果是冬天,我一到之后头一件事就是掏冬腌菜的萝卜吃。外婆总会犒劳犒劳我们两个外孙,给个芝麻饼呀,给包麻酥糖呀。总之都是舅舅们和妈妈孝敬她的,她舍不得吃,给我们解了馋。没有现成东西时她就给钞票,但她老眼昏花,又跟不上形势,有时我只好说:“外婆,格(这)是法币,去年就不用了。现在用关金券了。”于是她翻开垫被或者手伸进枕套中摸索,找出了几张关金券来。但我一看又只得提醒她:“外婆,格种十块的老早作废了,现在买个烧饼要一万块呢。”

解放前夕我家迁到上海。我先是在上海、无锡等地读书,后来一直在北京工作,到杭州去的机会不多。但是只要去杭州,我必到老宅,而且立即噔噔噔噔大步跨着木头楼梯上楼到走廊前去看西湖。只是我看见的湖面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完全被前面的房子挡往。50年代中期,老宅被“改造”,搬入了许多住户。小时候我和哥哥常住的南厢房也被占了,旁边那个一亩大小的菜园被一个工厂盖了大楼。老宅只留下两个房间归大姨和二房的一位表姐住。我们回不了杭州了。去亦伤怀,这种石库门带天井和双厢房的二层木结构楼房,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杭州中西合璧的典型建筑,由于无钱维修,已摇摇欲坠;那一带到处乱搭乱建,更加脏乱,已没有一个像样的墙门了。

新时期开始后私房陆续归还,有七八户先后迁出,我们各房回杭州小住总算又有了落脚之地。在台湾的哥哥每年都回上海省母,总要回杭州为外婆、外公扫墓。各房姐弟们议论过将老宅翻修一下,也好让久居台湾后来移居美国的小舅回来时住几天。但有两家外来者就是不搬,只得作罢。

还是市政府有眼光,有魄力,决定将这个被层层破旧房屋包围的城隍山还其本来面貌,建一个宏大的梯田式广场,在山顶城隍庙旧址建一座杭州的标志性建筑“城隍阁”。修建方案广泛征求市民意见后,三下五除二,稀里哗啦,安置!拆迁!各房按标准要钱的给钱,要房的分房。那两户也如愿以偿,吃亏的是我们,还有政府。为了大局,也只好随它去。前后不到两年,几百户人家各得其所。上百亩大的吴山广场和绿地为杭州城区添了气派的一景,原来狭窄拥挤、肮脏嘈杂的居民区,现在真正成了杭州老百姓的四宜之地,晨练、聚会、演出、展览、休闲、散步、游乐,晨昏、阴晴,四季无不相宜。来杭游客无论是在湖上还是在市区的什么地方,几公里外就能望见那宏伟的城隍阁。城隍阁,多么好的名字!既渗透着浓浓的传统味,又饱含着现代意识,就像这个经得起反复欣赏的吴山广场,就像日新月异的杭州。

老宅没有了。它藏在了吴山广场的一排绿树底下,躲在了一块块花岗石后面,化作了一片片花草,它永远活在游子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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